我们有金的王,玉的鬼,丝一样飘摇的故事
绵延湖底的藕一样的坟茔

【LE】Proof of Existence存在之证

标题:Proof of Existence存在之证

配对:莱昂纳多/艾吉奥

分级:PG

警告:他们属于历史的洪流和育碧的幻想,不属于我

摘要:梅尔兹发现他的大师有个秘密

 

我将向你坦白我所有的秘密 ,但对于过去,我向你撒了谎 请让我上床,睡到永远吧。

——援引自《跳到疼痛的探戈》

 

 


 

 

1518年

 

弗朗西斯科·梅尔兹最近已经不长见到他的大师了。因为病痛的折磨,这位绝世奇才,这位老人,这个永远不会疲累的神话,在极端的工作量和失眠之中,终于也轰然倒下了。梅尔兹有时看着他眼角越来越深的沟壑和不复暖金色的蓬乱胡须和碎发,期盼岁月能对他有少许仁慈,可是那痕迹却越来越深重,更别提自从他们来到克鲁克斯庄园,大师的自暴自弃就更加严重。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不外出。甚至连必要的画材和实验用具都是仆人和学徒为他准备的。他们把那些东西和足够丰盛的晚餐放在大师的门口,轻轻敲一下走迅速离开,人走光后,他们就会听见木板移动缓缓的吱嘎一声,接着是器皿叮当,最后是一声重重的碰撞,他就这样把世界拒之门外。

也不是说大师并没有任何社交,他偶尔在会客室和弗朗索瓦一世密谈,这位法兰西国王,被称为昂古莱姆的弗朗索瓦的年轻人,似乎对大师的生平和见闻抱有很大的兴趣,更别提关于他的武器设计,他想方设法的从他口中套出那些关于佛罗伦萨的情况,大多也是几十年前无关紧要的人文风情了。可是皇帝陛下仍旧惯例的每月将赏赐抬进来,而大师只关注那些珍品其中的古老密函。

事实上,达芬奇大师的工作间同卧室连在一起,而且有一大块落地窗,窗前挨着昂布瓦斯城堡的葡萄园,葡萄园向左走还有曾一大片修剪良好的玫瑰,赤红怒放,鲜艳欲滴。可在大师偶然一次路经,站在其中久久不语,就让人换成了紫色的三色堇。而且他的工作室里帘幕厚重,灯光长明,只有在打扫或者外出实验时得空见到法兰西的天空和日光。梅尔兹听说过那些关于他的大师的传闻,在那些老故事里,他是个英俊、热情、笑容灿烂并且富有幽默感的佛罗伦萨人,就像当时的那些求学的工匠和富家少爷一样,热爱阳光和美酒。也许不同的是他的导师人生里没有出现过女人,可他也没见过任何过于和他亲密的男人。仅有跟随他多年的学徒和模特,是个挺漂亮的红发男孩儿,可大师好几年前就把他遣走了。他意不在此,梅尔兹认为他并没有和任何人发生浪漫关系的念头,要是有,也是在他久远的青年时期了,那时他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家,在佛罗伦萨的破旧工作室里,谁又知道他多年漂泊,最终移居法国是不是因为那片伤心地呢。

梅尔兹和仆人以及亲近的学徒们唯一能感受到莱昂纳多·达芬奇大师是个活生生的人类,而非那些耸人听闻的城堡幽灵的时候,是在每月的某一个晚上,日期从来摸索不到规律,也许那些日期是他独有的密码。在那一天,他会把所有的仆人遣走,而后留他一个人在这个寂静的空屋子里,直到第二天的清晨,他们陆续归来时,大师的门又将他们隔开。于是,在这个表面上起来悠闲的城堡里,只有达芬奇一人才是真正在工作。这会儿,所有人都能听见他房间里大声的踏步和几声低沉的嘶吼,只有新来的人才会对此大惊小怪——这不过是大师创作受挫时的发泄而已。

直到今年这个沉闷的春天,他们还是这样日复一日过着悠闲的生活——在无人的花园消遣,坐在树荫下玩牌,或者和沙龙里的朋友去更远的郊外写生。暗香浮动的的季节里他们和少女嬉戏在树林里,沉浸在浪漫的一夜之约中,第二天给对方一个甜蜜而疏远的吻,然后就此别过。到了空气中开始发出甜蜜的水果腐烂的气味时,这些尚可被称为孩子的学徒们,他们这种无忧无虑一扫而光。因为这个庄园真正的主人,莱昂纳多·达芬奇病倒了。

医生的诊断结果是忧郁及过于劳累,长此以往的疯狂下来这具高大的身体终于也被重压击垮了,他们还在这位皇家私人画师的肺部发现了可怕的炎症前兆,他们说这有可能是肺痨。还有杂七杂八的小问题,也许微不足道,但同样折磨着这位可悲的老人——他须发皆白,但还能气喘吁吁的发着脾气,将所有医生赶出他堆满杂物和画纸的工作室,然后扶着楼梯护手看着他们害怕的逃走。对于昂布瓦斯城堡的贵族邻居来说,这个偏僻庄园的平民画师的住处简直像一个疯人院。自他病后,更是备受折磨,他会在半夜实验他造的那些乐器,Viola Organista是他的新欢,他每逢周五夜晚就搬出那些谁也没见过的玩意,站在独立阳台上演奏。因为这是实验,悠扬悦耳或者嘶哑嘲哳都被列为可能性之内。他们有时也会被那种难以忍受的噪音吵醒,但都沉默的体谅了这位老人。

你看看,有时候我们就是偏爱任性,而那些真正的温情却不为人所知。梅尔兹知道大师厌弃那些包容,仅仅因为他是个没社交的糟老头子就对他宽容,体贴,在他身边时窃窃私语般地说话,递东西给他时动作轻柔,怕是一不小心就会弄散他那把老骨头。不不不,他想大师从来不缺这些,关怀对他来说一文不值,你会问候幽灵吗。既然他已身处整个世界赐予他的牢笼中,这些还有什么用,他要的无非是灵魂的慰藉和自由。

谁都不能给他这些。当他夜晚听见顶楼工作室里传来的模糊嚎哭时他就懂了,也许这些疼痛反而对他来说是种解脱,麻痹他那些因焦灼的秘密带来的绝望,这绝望就像永恒燃烧的地狱业火,将他所有希望与欢乐都焚毁,直到他无法忍受,投入其中。

仅有一次,好孩子们真正帮过他们的大师,那是今年的五月中旬,皇帝陛下刚来不久,他们谈了好一会话。达芬奇大师十分疲惫,叮嘱完旁边那个十六岁的女仆替他从卢瓦尔河谷附近的集市采购一种罕见的红色颜料原料时,他又转身回他的阿卡狄亚里了。而后他们在门廊上吹着和熙的晚风,等着厨师把晚餐端上来。他们闭上眼睛,感觉气流像女孩子的手指一样擦过面颊,接着无影无踪,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种深沉的温柔笼罩。但刹那之间,一声巨响惊得他们跳起来,那是从大师的顶楼传来的,他们面面相觑,有个胆子大的才喊了一声,询问达芬奇的状况。可今天没有大师烦躁的回复。他们飞快的爬上旋梯,让保管钥匙的仆人打开锁,冲了进去。

他们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莱昂纳多·达芬奇倒在山毛榉地板上,双眼紧闭。女仆们尖叫一声,纷纷往后退,而梅尔兹急忙去探他的呼吸和脉搏。谢天谢地,他还活着,他听见大师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他的肩膀和手抖成了一片暴风中的羽毛。他不费很多力气就将他抬上了躺椅,尽管那上面都是半成素描的废纸,达芬奇躺下时他的肌肉抽搐缓解了许多,可他还在使劲用喉音拼出一个单词,声音非常轻,好像只是喘气似得,那一个晦涩难解的单词,以元音开头,元音结尾。剩下的都模糊在打颤的牙齿之间。

达芬奇这次是真的大病了一场,他的精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一扫而光,达芬奇重又感到自己是一个遭受打击而失败了的人。这种难言的受挫只在他求学的当年曾感受过,而这时自己昔日的荣誉已成了炉渣和灰尘。虽然在艰难之中,他还整理着自己的早期作品,他曾想把最喜爱的那张壁画运来法国,可最终以失败告终。他也偶尔创作一些较小的作品,然而那种巨流般的灵感却早已枯竭。 梅尔兹倘若有幸被喊去进行一点谈话,他就会关注到几点有趣的细节——达芬奇的手指似乎不怎么好使了,他从桌上拿起瓷杯时,杯底和杯托在轻轻打颤。他偶然得以到工作室里,发现那些素描稿和油画也都带着点细小瑕疵,而那些补上去的颜料像是在嘲笑一般。那些工程的计算时间也愈发愈长,而且几乎十行数列和公式中都能找到点错误。并且女仆常常会发现他门口地毯上的餐具连同食物半分没有动过,而他坚持自己已经用餐完毕。所有人都发现他手上的老年斑和皱纹都在成倍增加,可他还是拒绝别人的帮助,包括一切医嘱。

倘若说大师枯燥的日子里有什么新鲜事,那就是克洛德曾在三年前让达芬奇大师为她创作画像,那是个可爱的少女,面容如初绽的花朵一样红润,头发和眼睛是讨人喜欢的深棕色。即将要嫁给弗朗索瓦陛下,他们是从孩童时期就彼此相爱的青梅竹马,在一段并不坎坷的求爱中,订婚,结婚,直到她加冕为法兰西的皇后。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几乎是所有人都爱上了这个活泼青春的少女,她还没权因利和欲望的毒瘤而变得污浊,达芬奇甚至礼貌地每天送她一束花,用意大利语夸赞她的美貌,甚至将他放置多年的机械小鸟拿出来取悦这位女士。因此法兰西的几位大臣曾在弗朗索瓦陛下面前暗示达芬奇这种趋炎附势的行为,对宫廷内部带来了不正之风,特别是在这个法兰西与意大利城邦战争不断的紧要时刻,法军方才才在马里尼亚诺附近击溃米兰公爵的瑞士雇佣兵。而这个佛罗伦萨人却多次辗转于米兰和罗马之间,他们甚至提出了达芬奇是个密探的这种说法。而陛下怒不可遏,下令杜绝此种一切污蔑的传言。

当时正值克洛德第一个女儿路易斯公主出生,大师前去探望,他那时方来到法兰西不久,对于一切新奇事物都满怀探索的感情还没消褪殆尽,还能对其他人保留些礼貌和善意。他参与设计了尚博尔城堡,这座极具有意大利风情和龙巴托风格的建筑自从达芬奇刚来的那年春天就开始选址,最后他们决定在法国卢瓦尔河左岸的科松镇。那是一个拥有浩瀚林海的美丽小镇,沿河有高大的杉树和梧桐覆盖。年轻的皇后就在这里静心休养。

她带着女儿坐在低矮的野花丛里,看着大师放他的亲手制作的白鹰样式的风筝。那风筝迎着塞文山脉旷野上的大风,飘飘摇摇,一会就藏进青灰色的云层中了。路易斯看着天空咯咯地笑个不停,而达芬奇手中的风筝线却不够长,他只能拽住那只已经看不见了的威风凛凛的雄鹰风筝最尾端停了一会,若有所思,还是放手让它自己飞走了。说不定会有农家小孩儿能捡到,也许是掉落到森林里渐渐腐烂,或者被树桠戳出个窟窿来。那只白鹰的命运逃脱不了这几种。

“莱昂,为什么把它放走?”皇后问他,大师只允许这一位晚辈直呼其名,哪怕是皇帝弗朗索瓦也得用达芬奇大师来称呼他。

老人和蔼地朝她笑了,“因为他们总属于天空,即便它是纸和木头造的,但也不能剥夺它作为风筝的权利。”

“飞得高便是使命吗,折断了翅膀怎么办。”她作个鬼脸吓唬了不安分的女儿,假装鸟类飞翔一般挥动了手臂。“我觉得你应该把它找回来。”

“然后放在玻璃柜中吗?”哈哈哈,看来娇生惯养的皇家小姐还真是不懂什么叫价值。”达芬奇摘下了他那顶深棕色的圆帽,放在怀里。他灰白枯槁的长发全被呼啸的山风吹散了,鬈曲的胡子打着转,有草屑卷进了他的胡须中,而他毫不在意,他说:“我们怎么能囚禁一只鹰呢。”

“难道不行吗?”她笑着将棕色的发卷又往耳后别了别,“我小时候就养过一只,是只白尾海雕,它的羽毛光滑如丝绸,眼睛像是黄宝石,我们喂它兔肉和石榴。”

“那只鹰的结局怎样了呢。”

“父亲把它给放了,它前三个月经常飞回来,站在我的窗口给我衔来一棵草,或者一只死老鼠。后来越来越少,而每次我见到它,都会发现它的翅羽灰败,也越发越瘦弱。”她说,达芬奇的眼睑突然微微地抽动了一下“最后我们在水池里发现了它,它的尸体。”

“你为什么要让一只娇生惯养的鸟儿去历经残酷呢,即使它面对的是死亡?”

达芬奇轻声笑了,“是的,我的小姑娘,你还太小呢,等你到六十四岁再来谈吧。”他蹲下身来,用手摸了摸路易斯一头柔软的黑发。“莱昂,你要把这个地方建成意大利式的吗?”皇后问,她移开头,看向更远的草地和森林。

“我?我并无此愿,事实上是陛下喜欢的风格。我从少年时当学徒,直到威尼斯,罗马,米兰。我已经身处其中,不用再徒添乡愁了。”达芬奇回答道。

“这其中必定有个哀婉的故事呢,大师,你的缪斯是谁?”

“一个微不足道的故事,而且并不属于我。”

大师每当与人谈论到他的过去,或者是他的私人情感时都是这个回应,他虽然站在卢瓦尔河岸的风口,那晨风却丝毫不能吹开他紧闭的心扉,便是他最好的忘年交也不行。这成为昂布瓦斯一个公开的秘密。有时如梅尔兹这样安分守己,脚踏实地的好青年也不禁好奇起来在这位传奇一般的人身上到底发生过怎样的事情,能让他改变至此。在抱有幻想和浪漫的年轻人心里,没有什么比爱情更为伟大和重要的事了,他们仍旧一厢情愿的认为大师是在罗马为哪个漂亮的拉丁姑娘伤了心,以至于他终身未娶。这甚至像是阿拉伯人的童话故事了,一段命运的背后总是由爱情来推动,不管你是皇帝还是脚夫,总得找个人来温存片刻。哪怕是芳魂已逝,也能当做是梦回后的一段怀想了。而达芬奇。他似乎极力把这份怀想摒弃于脑后,哪怕是分毫也不能提起。

他们都管这位臆想中的情人叫做“达芬奇的密码”,像是大师常专注的密函一样艰涩难懂。这委实是个好比喻,因为连这位佳人是否真的存在都难以推论。而法兰西诸多好事之徒里更有甚者说这位缪斯是个男人,这流言传的飞快,不一会就到了梅尔兹耳中,他对这种说法不置一词,因为这时的画家大多喜欢少年少女来当自己的模特,描绘他们青春的肉体,涂抹他们岁月未曾打磨过的面孔。但梅尔兹认为,如果达芬奇存在一位缪斯,那本人也必定同奥林匹斯众神一般伟大,不然这个灵感之神就只能是他自己本身。

出乎他的意料的是,本以为这会成为一个悬世难解之谜,却在这年的秋末冬初之时展开了。那时正值十一月初,失去了残存的温暖的庇护,达芬奇病的越发严重起来,他会在半夜把整栋楼的人给咳醒,一旦有人走上这层楼就会发现各式各样的禁止入内的牌子,他们跨过这些障碍再去开门的时候,大师多半已经趴在桌前或者地板上睡过去了。每个人都不忍在这时看着这个暮年老人劳累一分,可他的决定没有人能劝阻,他说,你们要是让我停下工作,不如现在就割下我的头然后挂在城墙上好哩,你们还可以刻几个字,就写上“无用之人”吧,没了这一切我还能做什么呢。

看吧,任性就是有这点好处,于是他们只能任由大师一直处于这种疲累之中,至少他们觉得达芬奇是快乐的。但梅尔兹暗暗觉得只是一种麻痹,像他们治疗病人用的烟叶或者罂粟一般,用幻觉来掩盖痛苦,人类千百年前就做着同样的事了。他仍旧住在离达芬奇最近的那间房里,以备他们说的——不时之需。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你得忍受每天传来的齿轮噪音,大师暴躁时地板的吱嘎声,半夜突如其来的一阵咳嗽,也许还会有情绪失控的大吼和抽泣。而这些梅尔兹都不动声色地应付下来了,他是个当之无愧的助手兼私人管家。

达芬奇那每月一次的神秘仪式还在进行,甚至有人说他是参加了什么可怕的邪教,或者他本身就是个老魔鬼,会进行喝人血活动或是变身之类的,他们的邻居信誓旦旦的说他们在达芬奇的窗口看见了一群蝙蝠飞舞。但毕竟谁都没亲眼见证过,没有可靠的证据这只能放进昂布瓦斯怪谈之中,千百年后或许会成为一个博人一笑的传说。

但是在这风雪即将呼啸而来的季节里,哪怕窗玻璃漏了一丝细细的缝隙都足以将这位老人瘦成皮包骨头的身躯吹走。也没人敢叫停这仪式,他们只能说服当天让梅尔兹一人同达芬奇呆在庄园内,而在诸多劝说和哀求之下他终于答应下来。但要求是这位最好的学生在那时别去过问他的任何事务并且不能进入工作室哪怕一步。梅尔兹答应了,但是一切的发展却总是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安稳度过。

你能指望一个怪人老头子干什么呢?十一月的寒风敲打着玻璃窗,从庄园西南角直到正南方都弥漫着一种湿冷,令人骨头缝发凉的潮气,这使得窗下的葡萄园和低矮灌木都在雾中掩埋,从阳台上往下看去还会有一种云间城堡的错觉。夜里,这个巨大的石头砌成的牢笼里只有两人,画家,工匠,战争设计师,音乐家,数学家,发明家,天文学家莱昂纳多·达芬奇和他的弟子弗朗西斯科·梅尔兹。在这个没有月光照耀的城堡一角,这种忧郁和不详的念头在梅尔兹心中滋生蔓延。五亿颗星星悬挂在他们面前的夜空,向他疯狂的炫耀光辉。也许大师在忙别的事,可梅尔兹第一次体会面对未知的恐慌,他站在阳台上,不断摩挲双手,汗液将他的指头沾染的湿滑黏腻,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着他的踏步声。在这里,一个心如死灰的老人,和一个焦灼难耐的年轻人,像是受困于同一个时空的旅行者,而他的使命便是在老人快要死的时候赐给他一口水喝。他不知道心中的恐惧从何而来,他只能将自己的拳头握地死紧,哪怕松开一会儿就会有预料之外的惨剧发生一样。

天幕下,这座云中城堡的一半被掩埋进浓厚的雾气中,只有残活下来的秋虫和老鼠还能不时发出一点响动,但完全惊扰不了梅尔兹分外集中的注意力。倘若是平素,梅尔兹会在东北角的画室或是卧室里忙着创作,或者和女孩子们一度春宵。如今他专注于大师在工作间的每一声脚步,甚至那脚步声也算迟缓的了,像在拖着一件重物缓缓踱步,或者山毛榉地板和胡桃木家具摩擦发出的声音。达芬奇的便鞋穿了许多年,那双皮制的短靴还是上次他回到佛罗伦萨时委托当地一位老朋友定做的,那步伐的声音很厚重,听起来就属于一个智者,但此刻梅尔兹发现此刻却是一种轻柔明快的咚咚声,伴随着些微重物与木头表面的摩擦,透过仅仅一层石头墙壁,传进他的耳朵里。

在这个世界的既定规则里,每逢你担忧一件事情,不幸的是它发生的几率是全部。每个故事里总少不了些戏剧性的元素,不管结局如何这种事总得经历那么一两次,否则便是索然无味了。毫不意外的,尊敬的弗朗西斯科·梅尔兹先生也遇到了戏剧般一刻,但这绝非是舞台上供人娱乐,买你一笑的把戏,或是故意为之的浪漫小说,因为这件事本身就使他感到万分焦虑。如果让他自己来陈述的话,梅尔兹定会这么说:我在房间里踱步的时候,预感中的事就突然发生了,我听见我脑袋上方传来一声巨大的重物倒地的声音,我的心脏在此刻骤然缩紧,扑通扑通跳个没完,甚至连血液都要沸腾了起来。我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就冲出门,绕上楼梯,跨过障碍,站在了大师的门前。我太过担忧,直接敲响了他的门,大声询问着,确认他的安全状况。

结果是,梅尔兹并没有听见达芬奇大师的回答,哪怕是呵斥。他那种不详之感在他的胃里沉积的更深了,鉴于春末他们已经遇到一次不愉快的健康问题,而大师现在的身体大不如从前,稍微有一点差池就有可能要了他的命。梅尔兹掏出腰间的备用钥匙,双手颤抖着打开了工作室厚重的胡桃木大门。

第一幕映入他眼中的,不是躺在自己呕吐物或者血泊里的达芬奇,也不是他的大师在举行邪教仪式。而是倒在地上的一团红白相间的织物。达芬奇跪在旁边,他的一只手扶着地板,一只手伸向那团织物里的一部分,梅尔兹看清楚了——那是一架骷髅的手。

达芬奇的脊背显得不自在地弯着,他甚至没有回头,用手理平了宽大白袍。那是一件刺客的衣服,梅尔兹认得它,他不是没见过兄弟会的那些人,但从没想过一个刺客会与自己的大师扯上任何关系。那件袍子还是半敞着怀,领口有繁复的褶边,胸前绣着红色的纹章,披肩是深色的,皱巴巴地压在那具无名骷髅身下。梅尔兹冻结在这奇妙而混乱的场景里,他仍然呆立在地,看着大师缓缓整理好那具骨架的袍子,而后搂着它,艰难地直起身,让自己靠在半掩着的柜门上。

达芬奇的须发散乱,气喘吁吁,艰难地给头骨重新带上兜帽。梅尔兹这才手忙脚乱地走过去要帮他,可是被大师无声的拒绝了,他将那具不存在血肉的躯体搂地更紧了些,手臂环住它的头,做出一个安慰般的姿势。梅尔兹的心同他的喉头一块抽动了一下,有酸涩的温热漫上他的鼻头和眼角。他看见大师低下头来,似乎在那具骷髅耳边呢喃了几句话,他甚至给给他的胸前别了一朵玫瑰。梅尔兹再也不疑惑谁是达芬奇的密码,他的爱人,他的缪斯了。事实已经很明了,那袍子里的就是他早逝的刺客恋人。

梅尔兹走近一步,将柜门合上,更容易大师靠着。过了许久,还是达芬奇主动开口,他用嘶哑的低沉嗓音说:“你有什么问题,孩子,统统问出口吧,我也没有对你隐瞒的理由了。”他叹了一口气,“这个秘密本该由我带进坟墓。”

工作室的窗户打开了,夜晚的寒风直接冲破重重帘幕,直接拂过梅尔兹的脸庞,他还怔愣在原地,像一头受惊了的小梅花鹿。他很久没有和达芬奇共同呆在这个房间里了,最晚一次也已经是几个月前,追溯到他卧病不起的那几个星期内。现在这间屋子里飞扬着各种大小的素描纸和画框,里面的内容,不难发现它们都是同一个人,一个面容模糊的男子,大师的笔触非常杂乱,不同于他平日里的精细手法,那是他在谵妄中随笔挥就的一般,有的甚至只画了一个束发的男子轮廓。很显然的,大师的缪斯并没有带给他任何灵感和激情,反而阻碍了他与事物的沟通能力。

“我已经忘记他的脸了。”达芬奇说,“创作的激流已经从我身上中断,干涸,不复存在。我很累,也许我需要倾吐,也许这是本有的安排。”

梅尔兹清了清喉咙,他发现达芬奇的语气里似乎带了点厌弃,饱含着对一切的怀疑,甚至是他自己,而他非一个虔诚的教徒,当然他也不信上帝。梅尔兹试图找一个并不尴尬的问题,但是他发现每个疑点放在平常人都会成为难以磨灭的痛楚,关于那位刺客的,关于大师本身的。最后他还是开口了,因为不仅仅是好奇的驱动下,还有部分对大师的敬意,或是挽回这位老人仅剩的自尊。“您到底在做什么?”他问。

“你听说过奥迪托雷家族吗?我的孩子。那是佛罗伦萨一个显赫的家族,同时也是一个刺客世家,我认识他们,他们其中的一个曾是我……”达芬奇哽咽了一刻,故意回避他与这位豪门子弟间的关系。

“是您的恋人吗?”梅尔兹问,大师听见以后出乎意料地大笑起来,他的肩头颤抖,稀疏的长发在骨架的后脑勺旁摆动,连骨架都顺着他的动作发出声声颤动。大师抬起头来,他永远专注的蓝眼睛现在已经变得浑浊,像是在片湛蓝晴空在下一秒乌云密布,他眨了眨眼,要撇去那份酸涩与悲伤。然后他回答,“不,你弄错了,他从来也不是我的,不论是什么,他都从未属于过我。”

大师在那一秒钟突然彻悟一般松开了手,骨架沿着他和木柜门滑落在地。那两百零六块骨头沙堡一般发出轰的一声,散了满地,连接每块节点的丝线断了,胸骨和肩胛骨从领口漏了出来,顺着光滑的地板蜡面一直滑到房间另一头。梅尔兹惊骇地想去捡起来,达芬奇却挥挥手示意他不用去管。而刺客白袍失去了支撑,又重新恢复成皱巴巴的一团。

“如你所见,连这——这具骨架,仅剩的供我保存与怀念的东西,都不属于他。”他在梅尔兹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坐下来,坐在那具支离破碎的骨架旁边,“这是个倒霉的佛罗伦萨卫兵,是他杀的第一个人,为我。”

“可这有什么意义,每月总有这么一天我就沉溺于在这种自欺欺人里,做着关于自私,独占欲的幻梦。但我连他的袍边都不敢触碰。”达芬奇仰起头来,他的眼泪终于无声地落下,从深深的沟壑般的眼窝流进灰白的胡子里。他整个人看起来行将就木,只剩下这一点火苗在微弱的燃烧,那生命之光越来越暗淡,这一刻里,梅尔兹似乎听见了谁用手轻轻将它掐灭的一声叹息。

梅尔兹俯首看着满脸疲累的大师,疑惑自他心头褪去,一切都像清水中的砂砾般明晰,他还未感受到自己的情绪有现在这么安宁,也从未体会到这种仅仅思考就难以忍受的哀伤。达芬奇最后的眼泪就像是一把刀子扎进他迟钝又善良的心里,像是冰水不断冲刷的岩石,每道波浪的拍击都使他愈发感到恐惧,后悔,与自弃,达芬奇的情感透过凝固了的空气直接融进他的思想中,像是在他头脑里进行了一次重大的火药武器实验。它们是这么绝望,仅仅是那句“他不属于我”梅尔兹都能看见一幅灰与黑的图景。这使得他身上的欢愉与无忧无虑被炸成灰烬,只剩下一篇虚无而空寂的废墟。

他想祈求神灵,哪怕他从来不信的神灵对他的大师仁慈一点,事实上他该求求那位奥迪托雷家的刺客,但施舍来的爱有有何用处呢,更别遑论达芬奇自傲又自卑的内心是否会接受。他的卑微或许从未在奥迪托雷面前展露出来,在伟大的刺客先生面前他也许就像是个好友该做的那样,和蔼、可靠、兼具一种不冒犯的同性情怀,足以温暖人心却不会因此感到炙热过头。达芬奇可能是用尽了一生才维护好这样一段不远不近的关系,源于一个天才敏感而多情的内心。世人却总看不懂,他们总是觉得爱是拥有,是得到,是将丰腴的肉体紧搂在怀中,肌肤相亲,唇齿相磨的激情,或者伴随着墓穴旁花草的馥郁,在泥土里滋生出的怀恋。这若放在别人耳中也许会是一个古典的英雄故事,他们是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一对密不可分的好友,如此契合,当之无愧。若是皮拉德斯一时在厄洛斯的指引下倾慕于这位好友,这便是个充满着悲剧意味的故事了。这位英雄高尚的灵魂并不允许他为阿伽门农之子,迈锡尼的首领徒添烦恼,这无望的追求就永存心底,直到他睡在这里,直到他死在这里。达芬奇将他那属于艺术家的暴躁阴郁和神经质包裹在一份温暖无害的假象中,再呈现给无名的刺客看。

渴求的激流愈湍急,愈奔放,终于在这一天彻底击垮了他,大师的生命愈接近尾声。他被囚禁在自己的心灵之中,只是踩着有节拍的步伐,和一具毫无意义的骷髅,走遍这间自设囹圄的房间,磕磕碰碰地跳一支舞,也算是他对这份终其一生的浪漫情怀最后的祭奠。没有音乐,没有舞池,没有旁观者,希望与绝望颠倒反复,他为爱要献出一切追求,自己却在劝告自己千万不可,他的不愈的痛苦逐渐变成折磨难忍,在每个月的夜晚把他毁灭又重新创造。这个当世的西西弗斯式艺术的出发点就是个谜团,一个摸不透的幻影,而梅尔兹唯一能想象到的就是一个男人身着白袍灰披的背影。

晚风不断地吹起窗前的幕帘,垂顺的绛红色天鹅绒上用金线绣着天空之主的图案,是一只振翅高飞的雄鹰剪影,那让梅尔兹想到了奥迪托雷这个仅存于只言片语的男人,他就像远方的一道闪电,你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只能壮起胆子冒着危险去偷偷瞥他一眼,却永远不能沐浴在那一刻的奇诡光亮之下,因而那是致命的存在。这位危险的男人的老友,莱昂纳多·达芬奇就坐在这幅绣了苍鹰的帘幕旁,在万千星辰照耀之下,安详而沉默。他像是在此夜突然脱离于那种迷离的谵妄中,不再突然呓语,不再暴躁,在梅尔兹面前的仅仅是个疲累的老人,而非世界赋予他的累赘头衔。

“请吹灭灯吧,我的孩子。”达芬奇这样说,梅尔兹最后看了他和他脚下那团旧衣物一眼,吹熄了将整个房间照得暖洋洋的火焰,他退回到属于他一个人的黑暗之中,梅尔兹坚定地合上了厚重的木门,将整个夜晚,将整个仁慈的寂静还给老人。

这时正值一五一八年的初冬,厄瑞玻斯与倪克斯看管这片异土,赫莫拉还在沉睡。

1519年

 

后世曾有人这样评价过这位伟大的博学家:“上天有时将美丽、优雅、才能赋予一人之身,令他之所为无不超群绝伦,显出他的天才来自上苍而非人间之力。莱昂纳多正是如此。他的优雅与优美无与伦比,他的才智之高可使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在一五一九年的五月二日,他再也看不见什么,再也听不见什么。高大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垫褥上,这是一个空洞而又沉重的躯壳,但它曾经燃烧着比蛾摩拉还壮烈的大火。这个饱含知识,激情,热情,爱欲,以及痛苦的大脑永远沉睡了,他的灵魂归于平静,他临终时的面容安详柔和,一扫而光漂泊异乡三年而来的忧郁和苦痛。

图赖讷的春天馥郁而多情,卢瓦尔河蜿蜒地贯穿这个图伦内斯人的居住地,金雀花王朝留在法兰西的一块疮疤。河岸边不仅有大片的白诗南葡萄种植园,还有漫山遍野的花朵,铃兰、鸢尾以及三色堇从克鲁克斯庄园的西面开到南面来,藤萝甚至攀上了达芬奇的窗台。可他永远也无法再与它照面了——他的他的棺椁被存放在庄园旁的一座小教堂内,这里常年绿荫覆盖,清溪流淌。

入夜时,梅尔兹庄重的为他念了祷文,弗朗索瓦一世也在那天匆匆赶来,在病榻前哭的泣不成声,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国王多情敏感的的一刻,布列塔尼女公爵,也就是克洛德皇后带着她新生的公主夏洛特赶来看望他最后一面,他在病重的疼痛和幻觉下还能笑着握了握女孩子轻软柔嫩的手指。

梅尔兹没有流泪,他陪着达芬奇度过了最后的几个小时,大师在幻觉里不停地喘息着,满额都是汗水。在一段抽噎后他睁开了眼睛,那晴空般湛蓝的虹膜里带着许久不见的光彩,他轻轻地从被褥上抬起手,像是生命力在一瞬间又回到这具枯朽的躯体里。他艰难地发出一声梅尔兹曾经听过的,元音开头,元音结尾的词汇,那听起来像是艾奇,艾吉一类的发音,很少有人会用这么古怪的名字。但是刹那之间,一只手握住了达芬奇伸出的手掌,那同样是属于一个男人,一个老人的手掌。梅尔兹慌忙回头,他看见的是一个穿着黑色罩衫,白色里衣的老人,他留着修剪整齐的胡髭,鼻子高挺,嘴形细薄,右嘴角上有道白色的疤痕,他饱经风霜的脸庞依旧是带着充满侵略性的英俊。梅尔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后的,他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就是,达芬奇的死不再充满了遗憾。

梅尔兹向他无声的道了声谢,他真心为这个男人的到来而欢喜起来,好像死亡从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退出房间将这个房间留给这对永远的好友,留这对现世的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让他们啜饮最后的光辉之酒。

在长久的静默后,他听见一声低沉的:“Requiescat in pace.”

是一阵夜风让梅尔兹从回忆里醒过神来的,那位老人已经走了,他看见他模糊的背影正如想象中的一样,像只渴望自由的白尾鹰。梅尔兹没有问他的名字是否叫奥迪托雷,也没有问他是否属于那个神秘的刺客兄弟会。他不在乎关于这个神秘人的任何隐私,但这件事将会成为他的缪斯,他终生不会再说出口的秘密。

透过窗棂,他看见金绿色的茂盛树冠,枝干在已经完全被墨色浸染透的夜晚里显得优美挺拔,浓密的梧桐叶轻抚着内庭的阳台。丛簇的羊齿植物熙熙攘攘地生长在道路口,墙壁上挤着密集的紫藤和西番莲花。窗口透出来温热明亮的烛光在草地留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和银烛台折射的变幻莫测的光环。夜幕之下,流动着春夏之交的暖湿的和风,周围充满了生命的响动,那些高大的树和灌木丛发出小心翼翼的沙沙声。园圃里是初绽花朵的各式奇异芬芳。而苍穹一望无边,环抱着整个城堡,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绝美和沉寂。那些永恒的——悬在今夜天空中清冷的星座,带着不朽的平静,像是从来未曾改变。

FIN

 

*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希腊神话中一对好朋友。俄瑞斯忒斯是阿伽门农和克吕泰涅斯特拉之子,皮拉德斯是斯特洛菲厄斯之子,他帮助俄瑞斯忒斯报杀父之仇。这一对曾在《悲惨世界》里指安灼拉与格朗泰尔。

*厄瑞玻斯和倪克斯:黑暗之神与夜神。

*赫莫拉:白昼之神。

*图赖讷:图赖讷(法语:Touraine),是法国历史上的一个行省,被卢瓦尔河及其主要支流(谢尔河,安德尔河和维埃纳河)所穿过,达芬奇晚年所居住的克鲁克斯庄园就在其境内。

*Requiescat in pace:艾齐奥常用语,拉丁文,愿逝者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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