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金的王,玉的鬼,丝一样飘摇的故事
绵延湖底的藕一样的坟茔

【巴杰】流放

SLO11的小料本内容,衔接加五后剧情,农场挤牛奶的爸爸老巴❤

一发完结,我爱他们,欢迎大噶告知看完的感受,enjoy it!


标题:流放

配对:巴杰

分级:G

警告:角色死亡,第一人称叙述,非常感性的巴博萨与杰克

摘要:杰克·斯派洛计划并实施了一场流放


一七六零年的酷暑,我们航行到英国东萨塞克斯郡的布莱顿码头附近,由于缺雨干旱,痢疾盛行,不得不在霍伍的港口停留半个月之久。在途中,珍珠号漆成棕黑色的木板十分得日光的青睐,船员们要用一种极其怪异的舞步从甲板上经过,才不至于被灼热如烙铁的地面烫伤脚底。病黄的日月交替出现在头顶,连旗帜上的红油漆都被晒得融化,滴在舵盘上,为了洗它我奢侈地用掉了半桶淡水,偷偷地潜入进杂物舱里,没想到还被偷喝朗姆的吉布斯教训。

六月初我们顺风航行,到了七月热气贪婪地吞食水分,空气里充溢着海水蒸腾出的咸腥味,更是一滴雨都不肯施舍给远赴万里而来的这群可怜虫,反而让我们的嘴唇起皮,喉咙干痛。连吹拂前进的季风也停了,整个洋面都被可怕的沉闷压缩又拉伸开,我们从未感到到达下一个补给港有如此漫长,所有人面色赤黑,疲累的眼下挂着曝晒后的脱皮迹象。终于可以躺在柔软的床褥里伸展四肢时,皮肤却因为出汗而变得敏感易怒,粗麻织物的蹭的它又痛又痒,鼾声被不断翻身的窸窣替代,直至下半夜呼吸才逐渐平和下来,而白天煮沸的开水在夜里倾倒进我们耳朵里,咕嘟咕嘟,泡开一壶荒唐的热夜幻梦。

雨是在七月二十日来临的,那时我尚在镇子里唯一的酒吧里喝得烂醉,英国的酒保无一例外全是看着没到十六岁的男孩,木讷地在一群全身鸡屎味的农夫和牧师中流连,把酒杯重重地掷在脏污的木桌上。连个能看的计时女也没有,我需要那些柔润的皮肤,健康的牙齿脸庞,玫瑰般翕动的眼睑,来取代、剔除我脑子里一直盘踞着的记忆。

当我推开沉重的门,寒风在黑暗中扑面袭来,从地面卷起尘灰,狂野地冲向天幕。夜空像一层密不透风的黑帆笼在头顶,低垂的云层也是铁灰色的,偶尔有一道闪电将它们从中间劈开撕裂,才能一睹酝酿着风暴的造物主真容。第一滴雨水落在肩膀上时,我像是被某个魁梧莽夫推搡,趔趄两步差点摔倒,接下来更恐怖,它穷追不舍地痛殴我,击打我的颧骨和下巴,击打着这座城市的每家每户的门窗,发出巨人般的问候。我仓皇逃窜,在每个能遮挡的屋棚下躲藏,它砸在地上的坑都有拳头那么大,更别提并非夸张,并非酒后胡话,一段十几码的路程让被吓醒的醉汉迂回前行了半小时。我的头发湿透,往下滴水,不停寒战地回到黑珍珠号上,孤零零的,没有人为我披上干净温暖的外套,是了,他们都还在享受着难得的假期,在酒,不会晃动的床,柔软手臂的温柔乡里消磨时光。

我哆嗦着回到船长室里,顾不上脱下湿衣服,急忙在箱子里翻找——有个念头一直在脑中盘旋,沿它为中心形成深不见底的漩涡,漆黑的,像是卡吕布索为我们敞开的死亡之门,吞噬我可怜的理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要找什么,连它的形状样式都没有任何概念,仅凭发疯的狠劲把我的房间里翻的乱糟糟,宝石、金币、书、卷轴和化妆品全摊在地板上,我粗暴的动作一定弄坏了一部分,抱歉了小东西。

蜷缩在杂物中,把头放进床头柜的的底部夹层里睡了片刻,我才想起我还有罗盘,自从有卡琳娜的那套星图后我就许久不用它导航,它永远只会给你坚定又模糊的指示,有时是你想找到的救命稻草,有时又指向绝不愿意再看一眼的事物。

我握着它,紧张地啃食着左手食指关节上的皮肉,期望疼痛能让我想起什么描述。雨水打在船舱玻璃上的巨响让人毛骨悚然,像是鞭子迅疾地抽在窗棂上,正巧雷声奔涌,船顺着风浪洪流剧烈倾斜,仿若我们坠入了海神编造的无底深渊。我吓得惊叫起来,我的船也发出悲鸣,她在寒冷潮湿中受苦,吱呀不断,在狂暴的风雨中想要哭诉些什么,也许是个警告,我可怜的姑娘。外面已经全变成可怖的铁青色,好像我们正置身海底,在波塞冬的坟墓里,只不过这时候没有分海的壮景,无数古怪的眼睛窥伺着,四处都是魔鬼般的浪潮,,张着巨口獠牙要将我们送往另一个世界。这注定是个不平凡的暴风雨之夜,普通人可能终其一生也没见过这样奇诡的自然造物,而我多年前曾历经过一场似曾相识的险境。

旧物。

是了,是它,我的手微微颤抖,慌乱地直起身来,指针随着动作摇晃一圈,指向尘封多年的衣帽间,我从不用它,但是对梳妆台情有独钟。扒开蛛网和各式各样的衬衫,镜子似乎是方才的颠簸里撞碎的,此刻闪电的白光雪亮地映照在独柜的角落里,将那里也装点地波光粼粼,亮斑笼罩下的,灰扑扑的玩意正是我想要的。

那是一顶帽子,鸦黑色,斜插着几根厚重蓬松的鸟羽,在昏暗的船舱里反射着五彩斑斓的微光,帽檐有些缺口,像是小型动物咬啮的痕迹,我猜一定是那只不死的小杂种,除了那个畜生没人敢在这顶帽子依旧戴在主人头顶上时动它。

没有比捧着顶旧帽子坐在潮湿漏水的地板上更傻的事情了,玻璃渣差点划破我的裤子,我试图站起身,像进来时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到门框就已然用尽所有力气,可有种怪异的力量牵引着我,刚才让我毁了屋子的疯狂截然不同,更温和,更有力,像是老者让我头昏脑涨的谆谆教诲,又像海里的人鱼用她们美妙危险的歌喉引诱水手们,不过我当然不受影响,我甚至是她们名义上的国王。这冥冥中滋生的谎话或是箴言搔弄着我的耳根,我是相信世间有命运的引导这么回事的,我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的罗盘,它正指向门后的风雨里,一股不安的火焰在我心中摇曳,仿佛轻轻呵气就熄灭了,火焰正中托举出一个并不高明的主意,我们曾经把它当茶余饭后的谈资,恶毒的嘲讽,甚至是揭露对方伤疤的筹码。老套到乏味的把戏,却足够平息我的焦渴。

我要背叛赫克托·巴博萨,这顶宽沿帽的主人,黑珍珠号的大副,我要流放他。

这并不是可笑的事情,相反,它值得尊敬,值得这艘船上每个目无尊长的混蛋都记得,一发子弹并不代表死亡和旧债两清,出卖永远是双向的,有来有回,不会被埋葬,被遗忘。有种理论说海盗是由卑劣的谎言组成造就的,简直是对我们殷勤的赞美。我上次为此感到羞耻和懊悔是哪个年头早已忘记,只能确定那时我还拥有年轻的面孔,未得到合格的父亲和教师,如同一个可耻的仗势欺人的孩童,以为无理取闹在他眼中可以归类为能原谅的范畴,偏偏又占据着世界上最快的船。以生命与血的代价,感谢他教会了我。

我们总会忘记纵情大笑的理由,反而记得挂着它的虚假面具,这仍是赫克托教给我的诸多准则其中微不足道的丁点提示,我靠在门后面故作姿态地大笑了一刻钟,又觉得幼稚且无趣,他并没有依照惯例回赠我干笑和白眼,让我怪异到全身发麻,脸颊滚烫。我劝说自己勇敢点,用讨人厌的老东西的语气,他念起这句话来像是念一首诗,每个音节都要咬成抑扬顿挫的碎片,掺杂着他特有的腔调,也许是绅士也许是粗野,再毫无礼貌地吐掷在我的脸上。

因为突如其来的谋划,冒死冲进地狱真不是明智的抉择,从天而降的洪流快要把我冲下船舷,我紧紧攥住他的帽子,没忘记简短地咒骂他两句,希望你能听见这些话,赫克托。

我按照当年他对我所做的事情丝毫没变地复制一遍,可以说全无斯派罗船长的个人特色,我把枪和子弹给他时甚至忍不住笑场,雨水灌进我的喉咙里把我呛得扶着木桶咳得个昏天黑地,这下角色终于调换过来,背叛者却狼狈地完全不像他在我记忆里,严肃又狂妄的模样,很多个年岁里它是我的噩梦源头。

我现在相信他的帽子也从黑胡子的宝剑上继承了魔法,它在暴风雨里像位经验老道的船长,顺着狂风和浪潮的走向向前漂流,它的羽毛湿哒哒垂在帽檐上,丝丝缕缕黏在一起,上面驮伏着火铳与子弹,受潮与否就得听天由命了。它漂的太快,在黢黑的水中唯有闪电的余辉才能照亮它的轨迹,它离开后我攀着缆绳才等到第二次照明,而海面上空荡荡,除了潮汐波涛,什么也没有。

我朝着天空连鸣三枪,希望赫克托明白我的坚定,恐惧我的残暴统治,再也别回来。

他该明白的,黑珍珠只需要一个船长。



更早一些,在无雨的七月中旬,我身下的是粗糙的木板和稻草,在正午阳光蒸腾下发出腐臭的气息,好在一路上风向西偏北,还没到刺鼻的地步,反倒是乡间小道和木板车前方的走走停停的牛膻味让我止不住揉鼻子。

吉布斯劝我去乡下调养身体,这话还是用长辈告诫小孩子的语气说的,内容却是让我服老,因为我感冒了半月还没痊愈,他说夜里我咳嗽的震动让船员的吊床也晃起来,几个傻里傻气的还摔在地板上,真是胡扯。事实上我的喉咙的确是疼痛难忍,一滴酒精都能燎出全身冷汗,我发誓只试着喝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口,就痛的几乎大叫起来,有东西却压住我的喉头,我什么也喊不出,不住地吸鼻子。为了今后还能辱骂那些不愿上贡的懒鬼,我只好把清水装进朗姆瓶里,它是现今斯派洛船长最大的秘密。

路上我始终抬手用袖子擦拭额汗,以免滴进眼睛里,这样的天气不论什么样的脏东西都能传播瘟疫,让伤口发炎化脓,我也晓得缺雨有缺水的情况下在卫生方面偷懒也无可非议,鉴于黑珍珠号上已经有久病未愈的伤患,我已经替他立好了遗嘱,上岸这些天来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遗嘱在法律上可能已经生效了,我这漏网之鱼还是小心为妙。

我在找吉布斯建议的疗养地,港口的商贩说城镇西面的山坡上有个农场,主人是个英国老头,却从来不卖牛奶和鸡蛋,连雇工都没人见过,估计是个脾气古怪的退休作家。我旁敲侧击地打听到他也没有家人,恐怕是个鳏夫,孤零零地每天坐在阴沉的窗户前写作,耗尽最后那一丁点生命都没人发觉。这消息使我兴奋起来,没有社交的富豪老乡绅,有个声音悄悄说,杰克,做点海盗该做的事情,你的机会来了。

赶牛车的发现我睡在他的货物堆中勃然大怒,用听不懂的俚语痛骂我,还冲我举起粪叉,我被英国人的凶狠吓到,顾不上我们还在行进中,抱着头就滚进了路边的草地里。不可无法避免地吃进满嘴尘土,草地根本就是干草堆,缺水枯竭的尸体聚集堆叠,死亡数字是难以想象的庞大数量,从山坡这头一直延伸到另一边。我骨碌碌打滚的时候注意到这刚刚好是我要来的安居地,草坪尽头栅栏内有栋两层高的仓库和住宿的房间,没看见牛羊之类的牲畜,可能去往更远的森林里,那儿还保存着清晨微薄的露水湿气,屋前完全没有供它们食用的草料了。

我越过栅栏,尚能感到自己在日头下不停地流汗,又臭又脏,贸然去拜访必定会吓到这头待宰的肥羊,于是我悄悄绕到后院里,期盼挨着树林的小花园有个水塘或沙坑,有个能让我清理干净自己脸的地方。

农场主人恐怕是要揍我一顿了,我贴着窗沿过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花盆,又正巧踩在里面湿黏的花泥上,脸着地摔进了他的菜地里,新长出来的卷心菜被我压的稀碎,我真不知道到底是我们之中的哪位更倒霉。树丛后发出咔嚓巨响,伴随着园丁剪的嘎吱声,原来主人一直在林中,我听见他拨开树丛,正往花园里走。我侧身躺着索索直抖,却因为骨头酸痛无法起身,希望他不要折磨一个无力反抗的人。

“滚开!你这肮脏的蛆虫,”他在树丛里喊,又啐了一口“渣滓。”

他的语调再熟悉不过,在地狱里我依旧记得这把嗓音,这让我欢欣雀跃了一秒钟,又跌入更深的谷底,想想吧杰克,普通的古怪老年人和海盗,你究竟想住进谁的房子。剪刀抵上我的喉咙,随之而来的还有只橡木假腿,压在胸口,那比黄金镶钻石的要轻多了,可考虑斯派洛船长如今是个病号,我只能一个劲仰起下巴尽量离刃口远一点。逆着阳光辨认人困难至极,我还是发觉来人是我最不想见的那位。

既是怪叟也是最危险的海盗。

“喔,瞧瞧是谁啊,杰——克,我可一点没骂错人。”他收紧剪刀,似乎想在我开口前就绞断我的脖子。

该死该死该死,他嘲弄我的方式太过于熟稔,平淡如早餐桌上的问答,我们是吃面包还是薄饼,我永远也没法把他的话当生死博弈,当做开战前的谈判。我只好喊他的名字,求他救救我,他的脸上颤动着怒气,在我服软片刻之后恢复平静。他把手上巨大的凶器移开,我强忍疼痛抓住他的袖子坐起身,他没有冲我翻白眼,倒是表情疲累。

他穿着棉衬衫和再不普通不过的葱绿马甲,朴素得让我失望,我上次见他时他的审美依旧艳俗,试图用蕾丝和宝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想问他是否穷困潦倒,连该有的脸面也不顾,又思及小镇里的传言,那正是吸引我来此地冒险的缘由。也许他只是,只是偶然良心发现,想找个能休憩的地方好好思考下自己这辈子做了多少混蛋事,听起来就可笑,我自己都不会相信这种臆测。

“你想我了吗,赫克托。我们快要起航了,去特图加岛,哦,当然我是不会邀请你的,珍珠号上已经人满为患啦,除非你能找到艘船,或者舰队。不过我看你倒是挺享受退休生活,只是没想到会在英格兰落脚。”我竭力说着俏皮话,来打消不知所措的尴尬,若是年纪再小,我还会抱抱他,只问他第一句话。

他没有回答,还有点警惕,反问我,“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仅仅只是路过。天这么热,明明是雨季却干成旱灾,太反常了,不是吗。”我说,他点了点头算作赞同,“再像这样下去把船舱里装满淡水也不够支撑下一次旅途。”

他这下总算故作礼貌,懂得寒暄一番,“见到你真是意外,杰克。”他说,看着还想讲些什么,眼神闪烁,如同浑浊的波涛包裹湛蓝的夜空,我的老朋友微微颤动嘴唇,却始终没有开口。

帮帮忙,敬爱的农场主。我说,赫克托恶狠狠地瞪我,伸出手来粗暴地把我从地上连根拔起,像他平日里收获蔬菜一样,我的手臂有种被拆卸的诡异感,我叫嚷起来,,控诉他越老脾气越坏。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真的不能把他划进和年轻活力沾边的描述里,在此之前,赫克托·巴博萨的形象一直以来是独立存在的,我们之间类似游戏的互相侮辱里,老这个字眼的使用次数荣获桂冠,我曾觉得它们只是无伤大雅的标签,行酒时的惩罚,你可以用来羞辱他,但很难想到把他也归类进老人这个群体范畴。他就是他,一座粗糙的岩雕,任我用怎样恶毒的石子投掷也不会磕碎一粒粉末。只有在我复仇成功的瞬间,突然有只手,掀过我内心的一张纸片,把赫克托那张牌由生换成了死。

赫克托没有理会我,转过身离开花园,我听见他把房门打开又合上的沉重声响,我站在台阶上忸怩地玩弄他养的花,过了一会儿磕磕绊绊的脚步敲击着地板,他又拉开门,冲我咆哮,“杰克,你到底要不要进来。”我探头望进屋里,桌子上布置了两人份的茶具,也不知道孤寡老头子从哪找来的。

“有牛奶吗,我没看见你养了牛。”

“当然。”他自嘲道,“还是我亲手挤的,想要尝尝吗,这里可没有朗姆。”

我像个贼,蹑手蹑脚地坐下,房间里是再普通不过的英式田园布置,令人想起草木,白油漆,卷挟花叶的和熙晚风。他的桌布倒是铺的符合我心中赫克托的品位,白色蕾丝勾边,层层繁复的垂在桌角,干净整洁,还发散着清香,我忍不住问他,这是你自己洗的吗。

“算了,还是别回答我。我突然又不想知道结果了。”

他说,“我是个独居者,没有仆人也没有雇工。”

“不,我不能想像那个画面,快把它从我脑子里赶出去。”我脸上是惊恐和嫌恶的神情,一定程度上逗乐了他,他拿汤匙敲了我的脑袋,随即递给我一杯牛奶,非常新鲜,奶腥味直冲头顶,我皱了皱鼻子,灌下去半杯,直到舔嘴唇时,才尝出来里面加了蜂蜜。太好了,赫克托还记得我嗜甜如命,我能肯定他还没糊涂。

他挪了把椅子坐在我身边,缓慢地啜饮着加了奶的茶,我记得他从前即使有条件也是把粗劣的朗姆装进白瓷杯里,矫揉造作地走他喜欢的礼节仪式。短短五年的光阴,我没法相信可以把固执了快整个世纪的人改变的如此彻底。

“杰克还好吗?”赫克托问。

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我还在想该怎么向你提这件事呢。”我说,“我生病了,严重的很,不不不,不是梅毒,别那样看我。海上几乎没有人类的容身之地,再过不久我们会融解在甲板上,到时候可没人清理干净。不只是海盗,连布莱顿这儿的海军也撤离了,我们竟然会渴死在最大的水域里,卡吕布索的报复现在才刚刚开始,她可不会只针对一个人,我们都是陪葬。所以吉布斯劝我找个安静的乡下地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我正愁找不到地方住,他给自己安排好了去处唯独忘记我。这样吧,看在你腿脚不方便,我住在楼上,替你洗衣做饭挤牛奶当做房租怎么样?”

赫克托歪着嘴角干笑,“我指我的猴子,杰克,这么多年,你自作多情的坏毛病还是没有改掉。”

“那只混账猴子是不死的,我每天都开枪射它,要是心疼就快把它弄走,它闹得我不得安生。”赫克托轻轻哼了一声,他的眼睛在濡湿的热气后溶解,好似颜料流淌进杯中。我玩弄他的汤匙,在心里对自己生闷气,毫不在意看起来有多幼稚,在他面前我永远被当做一个不听话的捣蛋鬼,像个三岁孩子被撵来撵去,又无时无刻不缠着大人,聒噪晃眼,惹人厌烦。十几年前他还会被激怒,对我大声吼叫,为了航向和掌舵权争执不休,如今当如此刻,他端着自己的茶杯,把假腿放在软垫上,和书里刻画的再庸俗不过的慈父形象完全重合,和蔼地往茶里面加方糖。

甜腻的奶味窜回喉咙,我感到有些恶心,屋内低矮的天花板在头顶打转,我们相逢从未有陌生的隔阂,这是第一次我认为他的确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人,是拥有实体的幽灵,或是什么鬼怪借用他的模样,代替他行走在人间,然而这五年来他杳无音信,我又频繁地出现在这片海域。通缉犯榜首,臭名昭著的海盗王,我敢肯定他根本就没打听过黑珍珠的消息。

我说,“我是说真的,我需要呆一段时间。”我伸手敲敲他的木头假腿,里面是空心的,没有酒。“失去舰队让你一蹶不振了吗,这可不像你。失去船的船长依旧是船长,赫克托,你很幸运,安妮女王复仇号现在仍属于你。”

“不过别打珍珠号的主意。”我警告。

他摇头,把盛有面包和培根的盘子推到我面前,像是我又说了什么荒唐可笑的天真稚语。“你累了,吃完这些去休息吧,明天就滚回你该呆的地方,我这里不是收容所和垃圾站。”我发觉他叹气的次数比我们日夜相处的那些年加起来还要多,你的生活绝不该如此,这地方在消磨你,赫克托,可我也难以启齿。

等我吃完后他把餐具收到水池里,开始洗刷残羹,我饶有兴趣地看他做这件事,东碰西撞到处摸摸,不得不说他料理家务十分妥帖,把他按在这个拥挤的米白色厨房里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纵我想象力再丰富也没法把他和围裙,碗橱,煎蛋锅联系在一起。最后我还是打碎盘子,被他恶狠狠地撵出去,我承认我是故意挑衅,千方百计看他乖戾又怒气冲冲的老样子,我怀着自私的安心逃走。他的诅咒声隔着墙传到我临时落脚的房间,我还是选择了一楼的主卧,赫克托把他的床打扮的像个硕大码的公主裙,我脱下外套和鞋子直接躺上去,惯例滚几圈后那些蕾丝就黯淡发灰,赫克托会杀了我的,我用枕头蒙住脸,低低嗤笑出声。

入夜时我重新醒来,全身汗透,土地里蒸腾出的热气沿着地板,床柱游移而上,最后在我的身体里湮没。我设想过不少与赫克托·巴博萨船长再次碰面的场景,有他用枪直接崩了我的,有他被卡吕布索拯救变成鬼船船长的,有他变成苹果精灵从树梢上掉下来砸在我脑袋上的,唯独没有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他用苍老而怀念的语气,把我们决不是传奇和童话的冒险,宛宛道来。

我揪枕头上的花边揪到指甲痛,这才弹坐起来,冲向客厅灌下一大杯水,月光透过窗棂把餐桌照的惨白,我在屋子里转悠,没找到钟表,但依照夜空里星星的位置大约能推算出,此刻不过凌晨,花园里的虫鸣嘈杂到变为可以忽略的背景音,并不是它们惊扰了我的睡眠。我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又起了坏念头,彻头彻尾的该死主意,是该被海军抓去当即处死的重罪。

很容易就猜到赫克托住哪间房,靠着树和绿植多的准没错,他铺了地毯,而我的脚步又像是碎裂的烟灰,落上去只留余烬。我悄悄拧开门把手,他没关窗帘,即使如此窗外绵延的灌木也把月色遮掩严实,朦胧间连色彩也被吸收走,他垂在颈后的头发似乎和身上的白衬衫融在一处,只留给我一个看起来几乎透明的背影。

“进来吧,杰克,你该庆幸,我要是有枪,刚才就射死你。”

看来又失败了,喔,我把嘴巴闷在怀中的枕头里回答,然后把枕头扔在床上,接着把自己也扔过去。

赫克托依旧是背对着我,发出心肺功能失调的,沉重的呼吸声,好像在一瞬间又重新睡熟,方才我听见的那句冷静的威胁只是幻觉。

“爹地。”我攀着他的肩膀试图摇醒他。

他的后背索索颤动,翻过身来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杰克,你已经七十岁了。”

“可你快到九十了,或者更老。”

“你可不再是个孩子,这游戏对我们来说太过时了,要是想谋杀我,大可不必用这种方法。”

“我很久没这么喊过,”我又叫了一遍,“爹地。”

赫克托怔怔地盯着我,这下他的蓝眼睛终于从混沌里脱身而出,像是布莱顿码头的海水和夜空倒灌进去,又将非洲堇花瓣揉碎,桔梗汁液泼洒,随着昏暗光影掠动。我看得出他陷入回忆,事实上我亦然。遥远的时日里每个白昼与夜晚都比如今漫长,他作为情人,老师,或是一个小男孩的对年长男人的恋父寄托,都无与伦比的出色。那时候赫克托在我眼中神秘莫测,毫无弱点,严厉又饱含宠爱,狡黠的笑容和永不吝惜的赞扬是我从生父那里从未得到的东西,而赫克托给予我太多。

他没有再说什么,看来我们都保持着不打扰对方翻旧账的良好习惯,也许他想的是放逐我到孤岛的那件事,谁知道呢。赫克托把手放在我额头上,体温隔着头巾和粗硬的发辫依旧熨帖,我立即乖巧地闭上眼睛,像个少年人一样昏睡过去。

我始终没养成良好的作息,恰恰又是赫克托一直保持的,宿醉从我记事起伴随至今,而他在大获全胜的狂欢后第二天还能清晨爬起来唾骂值班的懒货,顺便把我从梦乡里吵醒,他应当活的比我久。翌日我醒时他早就吃完了早餐,剩下我的那份已经半凉,狼吞虎咽地解决完后,赫克托站在我面前,对我下了逐客令。

“我答应只收留你一天的,你该走了。”

他绕过数把没人坐过的椅子,把自己抛掷在沙发上。我从前没注意到他用假腿走路会如此吃力,从我初见他时他就有点微跛,和他说话声调同样富有戏剧性,失去右腿后,印象里的步伐原封不动地按在名副其实的瘸子身上,倒是丝毫没叫人感到怪异。

我环顾四周,问他,“我还没吃饱,有苹果吗。”

“没有,为什么不走出去,自己到森林里找找呢,说不定会有新的麻烦等着你。”赫克托看起来心情不佳,也许怪我换睡姿太频繁,搅得他不得安生,这恶棍过去会在半夜把我踢醒的,踢下床,踢下船,哪一样他都做过。

我失落而沮丧,想向每件入眼的物体发脾气,霎时间我们之间只有沉默与沉默。他的目光盯着窗外的绿意葱茏,山坡前的草死光了,只有他的花园里依旧铺天盖地地生长着,疯狂地想要遮住这栋屋子每扇能看见远处的窗户。酷暑很容易让人模糊时间的界限,昨天前天拿来当柴劈开烧,今日是锅里煮烂的意面,我吃了第一口,剩下的就消解成稀烂的汤水。不晓得过了多久,我才接续话头,又对他服软,哀求他能让我再住几天,不然就得去荒郊野岭里喂熊了。

他发出疲倦的叹息,“时候正好,你该走了,别回到这里来。”

我望着他,他面容苍老得好像把被诅咒的十几年重新找回,“这里发生了什么。”

“杰克,杰克。”他近乎咏叹地喊我的名字,“你还没发现有不对劲的地方吗,我会恰巧出现在这里,真以为一切都是命定的巧合?”

“你曾经这么做过,在戴维·琼斯的魔狱,你请求我的信任。”我说,他朝我眨眼,实在不能确定是否是我的幻觉。

我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茶几前坐下,把靴子也放在他的软垫上,“现在呢,赫克托,告诉我。”

我们面面相觑,他不再用高傲自矜的神情对着我,我读到一丝卑微,不可思议,他面对卡吕布索时都是假装出的恭顺。

“你是不是一直认为我丧失了斗志,像只马戏团里的老狮子,庸碌地活着,每天消磨在挤牛奶做奶酪里,还甘之如饴。”

“旧诅咒被打破,仍旧需要等量的祭品。”他说,我能感到他的无可奈何像野草疯狂生长,又被炎热的土地炙烤到死去。“而这诅咒取决于你。”

“我?”我惊慌起来,不愿承受如此沉重的责任,忍不住开始重拾咬手的陋习,赫克托把我刚放到嘴边的手指打下去了。

他嗤笑一声,“杰克,把我困在这个可笑的农场里的人是你。真是难以置信,我以为会是西班牙人,他才是把你扔进海水里摔打,还差点捅穿你的人。而我替你除掉了他,女巫的事情也算两清。”

“你还有什么执念呢。”

我怔愣在原地,思考他说的每个字的含义,绷紧的皮肤下燃烧正旺的火苗顷刻冷却,尖叫狂吼着使我更疼痛与干渴,我意识到自己不受控制,想要用恣意破坏替代被点破的羞辱,我想摔碎他的茶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过是个谣棍,骗子,或者用皮囊勾取灵魂的魔鬼。

“你有多久没有远航了?自从四年前你到了英格兰,再也没有航行七海的勇气,区区一个岛国,所有港口让你轮换着停了个遍,嗯,你也到了贪生怕死的年纪?”他句句紧逼,连珠炮一样抛出我没法接续的问题,牵连着他的上半身也朝我的方向倾斜,“你让我蒙羞,孩子。”

我感到冷,从炎热的夏日瞬间被丢回冰窖,冒出簌簌的烟雾,浑身发抖。而赫克托像个被扎破口的皮口袋,不管面前坐着的是谁,照样倾泻他所有的苦恼和愤恨,我遭到背叛,而他遭受囚禁。

“这里是魔狱。”我说,面对真相,他只能点头。

“我建造的。”

“是啊杰克,你该知道我有多痛恨被别人掌握命运。”他拉开衣襟,皮肤干缩枯萎,不再强壮的胸口上有道狭长的伤疤,叠在一场复仇带来的弹痕上。“我试过一切办法。”

“尘归尘,土归土,让长眠者安宁,让在世者重获解脱。”他念诵全然不信奉的祷文,我从没听他说过如此文绉绉的句子,应当是路过修道院时,从牧师口中全样复制过来,却没记错一个字。“我本来也该到了进坟墓的年纪,放弃吧,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是了,赫克托深知怎样折磨我,这比把我丢弃在荒岛活活饿死要痛苦得多。桌面上兀然长出尖刺,扎进我的腿根,而他压在我手上的手掌化作木楔,死死钉进我的皮肉里。我知道自己看见的所有事物都变了形,赫克托的脸和身体揉腻成辨认不清的油画笔触,只有单纯的色块组成了他的轮廓。原本温馨的墙壁也拉伸,扭曲,张牙舞爪,比我说给小孩子听的故事里可怕数倍,千亿条线分散,融解,重新构造出牢笼的模样。真实在一瞬间迸发又湮灭,对我来说仿若已在刑架上承受了一个世纪,赫克托并没有被烙印到布面,而他的手安稳地叠在我的手背上,源源不断往我身体里输送着热量。

酸涩的奶酪和苦茶压在喉咙里,我用尽全力也没法拼出完整的单词,只能磕磕绊绊喊他的名字,从赫克托,赫克托,叫到巴博萨,再把它们串联,在唇齿间反复咀嚼。

他站起来,义肢让他的肩膀歪斜,除去岁月和伤痕的打磨,他的骨头仍旧宽厚。他拉起我,我却像泥泞滑在了他脚边,“站起来。”他催促着。

“我有任务要交给你,傻小子,快点!”

他还是用凶恶的命令对付我更有效,我揪着他的马甲,试图从他那里汲取些力量。他粗暴地把我推搡到门口,我的后背硌在木框上生疼,鼻子和脑仁发酸,在我可供反刍的冒险经历里,从未有脆弱狼狈到现在的地步。赫克托抬起胳膊,替我擦擦脸,我也不知道他在拭去什么,他白净清香的衬衫袖口徒添一抹浓黑。

他说,“代我向卡琳娜问好,请告诉她,她的父亲至今依旧为了最后的选择而安心,没有片刻后悔的念头,爸爸爱她。”他看着我,回到魔狱,或者说我为了他打造的慈祥虚假的乡绅模子里,蓝眼睛有阳光照射还是冰冷如昔,像一片荒凉神秘的海。“当然也爱你,杰克。”

我无暇思考他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就被他推出门外,他从屋内取出我的帽子替我戴好,又把我的衬衫领子翻整妥当,首次送一个调皮鬼去开始枯燥的学校生活。

“给我点仁慈,走吧,别再像个小孩子。”他拍拍我的肩膀,山坡上隔离枯萎与繁盛草坪的篱笆离我忽近忽远,那栋房子里生活着真正的家庭,父亲,情人,挚友,可只有他一个人居住。我从前始终没机会得到的东西,我五年来颠倒幻梦里的执念,他要补偿给我了。

他站在门口,向我道别。

“我不会再见到你了,赫克托。”我回过头,粗野而真实的笑容阔别已久,重新回到他脸上。这时荒原上正吹起尖啸着的狂风,带着篱笆外已经死去的草屑卷进他的胡须里,隐隐泛白,如今才发觉的衰老在他身上体现的又一证据。

“互相摆脱是海盗的行事方法,你该高兴点。”我走得有点远,他几乎是用喊的才能盖住风的呼啸声。

“别忘记我们归属于哪里。”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跨过木栏栅,这时才看见布莱顿码头西面,一直以来无故被树木剪影遮挡的,闪动蓝色光辉的地平线。




我是在暴雨后的下个夜里醒来的,昏黄的光点在眼皮后闪动好久我才舍得把它撑起来,有个结实的白发男人把湿毛巾搭在我额头上,我随即认出是吉布斯,他应当是知晓暴雨后就忙不迭地回到了船上,没有留恋酒和计时女,比他往常要积极那么一点。

我张开嘴想问他,喉咙被异物堵住,结果出口的全是自己都没法听懂的吱哇怪声,吉布斯毫不顾忌地大笑,指出我脸颊通红,眼睛湿润,看着和那只同名的猴子没有区别。

“你发烧了,船长,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昏在甲板上,差点被积水淹死。”

我痛苦地试图用咳嗽来清嗓,它奏效了,但我的声音仍旧嘶哑无力,尖声尖气,听起来像个太监,古怪至极。“我们有丢东西么。”我问。

“没有,船长室似乎失窃了,被一个混蛋翻的乱七八糟,但我清点了财物、化妆品和衣服,并没有遗失。”他递给我一个酒瓶,“你遇见他了吗,杰克?”

我摇头,今夜与之前的干旱酷热的地狱完全不同,还算不上凉爽,但是温热的空气里饱溢着氤氲,连我臂弯处都积攒凝结着水珠。黑珍珠的木质船身总算开怀畅饮,浇灌她焦渴的灵魂,

从内里缓慢生出黝黑的火焰与浓雾,化作她充满渴望与欲念的呼吸。在这场和自然之力的搏斗中还是我们获得胜利,虽然我和她都负伤不少,但无足轻重,不能打消饱饮庆功酒的喜悦,我打开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才发现里面没有朗姆,被吉布斯偷梁换柱,装的全是冰凉的淡水。

“我早发现你的把戏了。”他努着嘴,拍了我的手臂,走出了舱室。“照顾好你自己。”

我透过玻璃看着被濯洗过的海面,清澈明净,波涛粼粼,它永远在变幻莫测的同时让我看不清变化,留下无尽的苦恼。但是旧事物在那场雨中坍塌倾圮,碎裂溃败,被冲刷干净,而新的总是未知,散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也许有一天我会找到那是什么。

有个毛手毛脚的小坏蛋爬上我的肩膀,是那只名为杰克的猴子,穿着量身定做的衬衫和马甲,正在我被解开的发辫里翻找花生。我扭头对上它那黑溜溜,叽里咕噜乱转的大眼睛,它吱吱乱叫起来,似乎在这么多年针对对它的不满报复里,总算对我有些惧怕,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学着它前任主人的动作让它安静下来,它果真歪着头等待下一个指令。

“你会因为那场流放而感到悲伤吗。”我问它,它嘹亮地吱呀叫喊,算是回答,继续扯起我的头发。

我不由自主想起赫克托对我说的话,我们生在海上,永远地漂流,死后也当落叶归根,回到她的怀抱里,无论她会不会接受一个受诅咒的灵魂。可我想他还债五年,苦难和时间一视同仁,也把他磋磨成囚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究竟得到的是最后惩罚还是救赎,只有他自己知晓。

可是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情,我掀开罗盘,指针指向背后,我的枕头下,摸进去果然找到两颗花生,杰克与我对半分了它们。

“你的前主人听见想必会生气。”我偷偷告诉猴子杰克,“我不会感到悲伤。”

“我不会。”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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